七樓,潮會議室。
「好了,又是集思會的時間了。」殷賞放下咖啡杯,掃視了一眼編採部眾人。「Paula,你先說吧。」
「好的。」Paula拿出了幾份報章剪報。「最近年青人因援交而染上性病的個案大幅上升,我想為此做個專題。」
「這事的確已經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殷賞點點頭。「不過我希望你可以嘗試找一個新的角度來寫,因為現在類似的專題都不少了。Gary,你呢?你的潮人潮物有甚麼好介紹?」
Gary在文件袋中拿出幾張照片。「這是哈密瓜為慶祝40周年而做的復刻特別版,全球限量五百個,我下期的潮人潮物就打算做這個。」
「哈密瓜復刻特別版……」殷賞雙眼發亮,一手抓起照片。「這不就正正配襯我上星期買的裙子嗎……」
「先等一下,他們在開會啊!你先告訴我到底發生甚麼事……」
忽然門外一陣擾攘,聽堅姐的聲音似是在制止某人強闖進來。
大家面面相覷。
下一秒,門被呯一聲打開,好姐出現在眾人眼前。
「姨媽?」
「樂兒!」
好姐甩開在後面拉住她的堅姐的手,衝了進去。
樂兒看到她紅着的眼眶,不禁一怔。
「姨媽,到底發生甚麼事了?」
「你哥他出事了!」
「甚麼?」眾潮人聽到,無一不驚訝地叫了出來。
「好姐,」殷賞強自鎮定。「我今早才跟社長通過電話,他還好端端的。你的消息打從哪兒來的?」
「大約兩小時前,有個女人說是家昇的朋友,很緊張地說家昇在內地遇劫受傷昏迷,要我帶備現金趕過去。」
「會不會是騙子來的?」阿軍托了一下眼鏡。「最近這種騙案的數字在直線上升,上一期我們的潮……」
「不是的。」好姐罕有地打斷了他人的說話。「我剛剛不停致電家昇,他的電話一直都沒有人接聽。」好姐轉過頭去,拉着殷賞的手臂。「他從來都不會不聽我電話的,他一定是出事了。」
殷賞心頭一緊。
「我打過去試試看。」她迅速拿出電話,撥號。
嘟嘟---- 嘟嘟----
每一聲的「嘟」都似是千斤重的鉛塊般,一下一下的,將殷賞的心墜了下去。
余家昇,你別嚇我,你不是真的出了事吧?
忽然,「嘟」聲消失。
電話接通了。
「余家昇!你怎麼不接好姐的電話,要人家瞎擔心,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在殷賞的連珠發炮下,電話的另一頭沉默着。
咇---- 咇---- 咇----
在沉默中,殷賞彷彿聽到電話另一頭傳來了一些儀器的聲音。
那是一種在醫院才會使用的儀器的聲音。
殷賞才剛定下來的心又再懸了起來。
該不會真的出了甚麼事吧?
「余家昇!你說句話啊!你……」
「殷小姐,」電話另一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我是Doris。」
「Doris?」
殷賞一怔。
她沒有料到在內地公幹的余家昇會是和他的前女友在一起。
「啊!剛才打來的那個女的就是叫多娜士!」
聽到好姐的話,殷賞正要說些甚麼,Doris又開口了。
「好姐現在跟你在一起是嗎? 我們現在在深圳市101醫院的0224病房,你們快點趕過來吧!」
「等一下,」殷賞提起筆,在哈密瓜復刻特別版的照片上寫着,又向Doris重覆了一遍:「深圳市101醫院,0224……好的,我們現在趕過來,麻煩你了。」說着放下電話,對眾人簡單交代幾句,就帶着好姐和樂兒,直奔上深圳。
「224,224……」
殷賞不斷唸着這組號碼。
是巧合嗎?
她的生日日期此刻竟然成了余家昇躺着的病房的號碼。
明明今日早上才通過電話,才又小吵了一架,怎麼一轉頭,他就出事了?
「到底在哪兒啊!」
殷賞急得團團轉。
這醫院又大又多病房,雖然有很多醫護人員進進出出,但卻偏偏沒有一個有時間停下來幫助她。
「224啊!」
樂兒的手指向一間剛有幾名公安步出的房間。
殷賞飛也似的衝了過去,手按在門把上,正要扭開,卻不期然定住了。
她透過門上的小𥦬,看到了躺着的余家昇和在他床邊,握着他的手的Doris。
「哥!」樂兒一手按在殷賞手背,一扭,一推。
門開了,樂兒和好姐衝了入去,殷賞亦跌了入去。
站定,卻對上了站在自己面前的Doris的目光。
「殷小姐。」
看着她臉上淡淡的微笑,殷賞訥訥的,反應不過來。
「你就是將家昇送到醫院的多娜士小姐?到底家昇他發生甚麼事呢?怎麼會進醫院的?」
Doris轉過頭去,看向好姐,一臉的歉疚。
「對不起,一切都是因為我。」她緩緩走回余家昇的床邊 。
「阿昇為了幫我在內地的製衣廠開拓新的客源,所以他在代表金波出席舞會時邀請我當舞伴,好讓我可以多結識商界人士。」Doris頓了頓,看了看站在門邊的殷賞,見她一臉訥訥的,再想到余家昇在舞會上的表現,她不禁覺得不妥。
「那麼到底家昇是怎樣受傷的?」
Doris回過神來,再次看着余家昇。
「舞會結束後,阿昇送我回酒店休息,怎料卻在街上遇到匪徒要搶我的手袋。本來因為損失不多而我們亦沒有受什麼傷,所以我亦不打算追究了,但阿昇他就執意要替我搶回手袋。」Doris抿住唇,內疚地說:「這都怪我, 要不是之前我跟他提過那是我做過的最滿意的手袋,他就不會跑去追那匪徒,更不會被他用鐵水管打……」
「啊!」樂兒輕呼出聲。「那些到底是甚麼人啊, 對我哥這麼個從來都不會打架的斯文人都要下那麼重的手!」
「他大概沒有跟你們說過他習過拳腳功夫吧?」Doris苦笑着。
這個男人這些年來都沒有改變過,依然喜歡將秘密全放到心上,依然喜歡將所有的都向自己身上扛。
「要不是他三兩下就要擒住那匪,對方都不會抓起旁邊的鐵水管就還擊。雖然最後成功制服劫匪, 但他赤手空拳的,期間又要護着我,所以身上有多處受傷,公安到場後他更暈倒了,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醒來過。」
「請問一下,」樂兒打量着眼前的人,輕輕地舉起了右手。「我哥和Doris你是……」
剛剛她有看到她握着自己哥哥的手,那就似是在電視劇中,女主角心疼男主角為了自己而受傷時的情節。但她很確定她哥從來沒有提過,而她亦從來沒有見過面前這位Doris。該不會是他哥藏了個大嫂在內地不讓他們知道吧?
「你是Joyce吧?」Doris依然是一貫淡淡的笑容。「我和阿昇是老朋友,之前分別了一段時間,最近才再遇上的。他常常都有跟我提起你和好姐的。」
「哦……難怪,」樂兒一臉的恍然大悟。「我剛見到你牽我哥的手,還以為你會是我未來大嫂。」
Doris一怔,目光隨即轉向房門的方向,卻只捕捉到殷賞一片暗紅色的衣角。
殷賞一個人坐在醫院飯堂內,手捧着一杯微溫的咖啡,怔怔地出神。
余家昇。
他們不是說好了要對對方坦白的嗎?
是的,他是在完成他的任務後將他是警方卧底這個最大的秘密都跟她坦白了。她以為她已經了解他的一切,她以為雖然沒有說出口,他們都已經算是在拍拖了。但原來最終,他還是藏了很多東西沒有跟她說,她和他,依然處在一個不知道是甚麼的狀態中。
他說過,這次公幹後會為她帶來一個很大的驚喜。
難道他說的驚喜,就是他可以以余家昇的身分,跟Doris再續前緣,為樂兒帶來一個好大嫂?
那麼,她和他的,到底又算是甚麼呢?
「殷小姐?」
是Doris。
「我可以坐嗎?」
殷賞作了個「請便」的手勢,低頭呷了口那杯已經放涼了的咖啡。
「殷小姐,你不要怪我多事。」Doris坐下,伸手攪拌着面前的檸檬茶。「你跟阿昇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事?」
殷賞放下杯子,攪拌着那只剩下小半杯的咖啡。
「我們還可以有甚麼事?」
Doris看着殷賞的表情,就知道她的確誤會了。
「記得在阿昇對我說他會出庭作證的那一夜,我根本沒想過我和他之後可以再次成為朋友,更沒想過會認識到他的女朋友。」
殷賞抬頭,迎向Doris的笑容。
「阿昇!」
Doris一踏入酒吧就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她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余家昇看看她,手指了指旁邊的椅子,隨手就拿起桌上的啤酒喝。
「先生,你要的一打啤酒。」侍應放下的一桶啤酒令Doris傻眼了。
「不要意思,他醉了,麻煩你將酒退回去吧。」
「我叫了的我自己會喝光,我做了的我自己會負責!」余家昇攔住了侍應伸出的手,橫了Doris一眼。「給這位小姐一杯橙汁。」
「好的。」
侍應退開後,Doris憂心地看着他。
「你到底怎麼了?電話裏你不是說想到辦法幫我爸的嗎?」
余家昇看着她,眼底透着一種她看不明白的情感。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緩緩說:「你可不可以,就這樣靜靜地陪着我?」
「但我爸他……」
「一會兒就好了。」余家昇伸出一隻手指。「就一會兒,一會兒再說。」
看着他的模樣,她心中莫名的一痛。
Doris順服地坐在他旁邊,靜靜的呷着那杯他為她叫的橙汁,靜靜的看着他啤酒一支接一支的往肚裏倒。
儘管很擔心,但她亦無可奈何。
良久,桌上的啤酒都喝光了。
他的目光定定的看着桌上的空酒瓶。
「Doris。」 他咬了一下唇。「你爸的事,沒辦法了。」
Doris的腦子轟一聲的炸開了,半响才反應過來。
「怎會……」
余家昇淡淡地說:「他是真的犯了法。」
「我知道……」
「你知道?!」余家昇一拍抬,整個人彈跳了起來。「你明知道他犯法還瞞着我,還要我去幫他?」
「昇,那是我爸啊!你認識那麼多人……」
「我跟你說,」余家昇甩開Doris的手,搖搖晃晃的向旁邊退開了兩步,背靠在牆邊,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會出庭做控方證人。」
Doris呆住了。
「你……你要指證我爸?」
看着他堅定的眼神,她知道他已經決定了。
她哭了。
「余家昇,我不要再見到你!」
「現在回想起來,我很慶幸他當初沒有為了我而知法犯法。」Doris呷了一口檸檬茶。「 要不是,這樣一個為了警惡鋤奸而不惜當警方卧底十多年的人,就沒有機會再堂堂正正地站出來了。」
「你知道了他的身分?」
殷賞的確是愕然的。
她沒有想到余家昇會將這事告訴她以外的人知道,更沒有想到Doris知道當年的真相後仍能如此處之泰然。
「在公在私,他都應該要跟我交代一下吧?」Doris眨了眨眼睛。「其實我還很慶幸他當年在情義之間沒有選到我,要不然,他不會遇到你。」
殷賞展開一個苦澀的笑容。
「我承認,我是從來沒有放下過阿昇,但那不是男女之情,是一種老朋友的感覺,直到見到你,我就真是放心了。」
殷賞訝異的看着她。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才是最適合阿昇的人。」
Doris在袋內掏出一本筆記簿,推向殷賞。
「這是剛剛公安交給我的,說應該是在阿昇的西裝內袋跌出來的,你幫我還給他吧。」說着她站起來,再次笑了笑:「我要回去東芫的廠了,阿昇就交還給你這女朋友了。」
女朋友。
她是嗎?
她不曉得。
看着Doris離開的背影,殷賞翻開面前的筆記簿,熟悉的字跡躍現眼前。
「這小孩手腳並用的爬向我,甚至乎不是求我抱他,只是用很單純的眼光,望着我手上的餅乾。」
殷賞一怔。
這是節錄自她前年所著的《最難忘的一些人和事》中描寫她探訪山區孤兒的一段。
原來,他會看她的書,而且還會用記事簿記下來,並寫上自己的感想。
「小時候的樂兒都曾經是這麼的一個孩子。她看着我,只是想要我手上的一顆糖果。其實我只要向前走一步,就已經可以見到她的笑容了。但我不可以,長兄當父,作為父親,我要她知道這個世界不是求仁得仁的。」
這個余家昇,對樂兒總是那麼的嚴苛,這是愛之深,責之切吧。
殷賞翻去了下一頁,下一頁和再下一頁。
當中節錄的,還有《名人茶座》, 《如何做個好記者》,《我和連環殺手的幾席話》,連她的網上小說《情迷馬戲團》都有。
本來她是應該高興的,然而她的笑意卻隨着她不住的翻頁而逐漸褪去。
「我之所以有機會面對面聽他說出心底最黑暗的一面,不是因為我的訪問技巧出色,而是因為他根本一直在等人可以把他從黑暗的深淵裏拉出來。----《我和連環殺手的幾席話》」
「他很幸運,有一個天使願意將他從深淵裏拉出來,那麼,我的天使呢?」
殷賞的心抽痛了一下。
她不是一直都在希望將他深藏在心洞內的都一一翻出來嗎?是他,是他一直不願意讓她走近。
最後一頁。
「這一對戀人,備受雙方家族的壓力依然堅定地將指環套在對方的無名指上。愛,是如此的偉大。----《名人茶座》」
「我想,我找到她了。找到我的天使,找到我願意一輩子被他套住的人了。」
筆記簿的右下角是印刷商標sunrise,旁邊畫有一顆星。
忽然,殷賞腦中閃過了些甚麼。
她記得,她是見過這符號的。
閉上眼。
Sunrise加一顆星。
對了。
殷賞張開眼,不敢置信地盯着這符號。
錯不了。
這是一個總是適時在她的網誌上留言的人的名。
Sunrise,日出,旭日初升。
昇。
原來那個近兩年一直在她網誌上留言為她打氣的人,就是一直守在自己身邊的余家昇。
「老總?」
殷賞抬頭,面前的是穿着病人服,手中扶着拐杖的他。
「你醒了?怎麼跑出來了?好姐和樂兒呢?」殷賞急急站起,扶着余家昇坐下。「你要吃些甚麼,喝些甚麼嗎?」說着,眼珠兒又轉了一圈。「就買你平時最喜歡吃的涼瓜飯和咖啡好了。」 話未說完轉身就跑了。
「老總……」看着她冒冒失失的跑了出去,他不禁覺得好笑,提氣喊了聲「賞」,卻不知牽動了哪兒的痛處,輕輕地呀了一聲。
先是因為「賞」字而頓住腳步的殷賞再被一聲「呀」嚇得急急跑了回去。
「你……怎樣了?又弄傷哪兒嗎?」
余家昇用手做了個坐下的手勢。
「你先坐下吧,不用緊張。」
看她坐下後,他稍微調整一下呼吸,輕輕笑了笑。
「我無事,姨媽已經出去張羅吃的喝的東西了,而樂兒昨晚通宵趕稿,累得在床邊睡着了。」
殷賞聽着點點頭,隨即又問:「那你怎麼會來……」
「就為了它。」余家昇指了指放在桌上的,正打開着的筆記簿。
「啊……」殷賞尷尬地合上筆記簿。「我不是……我沒有……」
「賞,」他深深地看進她的眼睛。「將右手伸出來。」
殷賞順服地將手伸了出去。
余家昇將手覆在上面,忽然,殷賞感覺手中多了些甚麼涼涼的東西。
余家昇將手移開。
一個小小的,銀色的指環躍入眼簾。
殷賞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嫁給我。」
殷賞的視線模糊了。
「即使你是頂趾鞋,我都願意削足適履。」
殷賞帶淚噗哧一笑。
「余家昇,這就是你所謂的驚喜啊?」
「我看你的樣子的確很驚喜啊!」
殷賞低頭想了想,開口說:「將左手伸出來。」
「怎麼啦?」余家昇遲疑了一下。「你不是真的打算說甚麼現階段要以事業為重吧?這不是你騙Doris時的台詞嗎?」
「伸出來。」
看她一臉的認真,余家昇無奈地伸出左手,然而卻是手背向天。
殷賞捉住他的手,將戒指套在他的無名指上。
「你這輩子都被我套住了。」殷賞抬頭,笑看着余家昇皺着的眉。「至於我的,待我在六舊金那邊多轉幾個圈再說吧!」
﹣完﹣
Funnyyeah:這篇《筆記》是之前徵文比賽的足本版(足足長了10倍),反來覆去的,終於寫出來了,跟大家分享一下,請別插樓,謝。
2009年10月11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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